萨满用品除了上述服饰类用品外,还有萨满“阿古拉”(用具),比如说有“伊木秦”(神鼓)、“哈准”(佩戴在腰间的大小铜镜)、“激达”(神矛)、“伍尔民”(银针)、萨满“苏苏哈”(神鞭)等。伊木秦是萨满必备的用具之一,每个萨满都备有两面以上。伊木秦用柳木做鼓缘,大的直径有五六十厘米,小的四十厘米左右,在鼓缘上蒙以驴皮。以前,我父亲也备有两面神鼓,一大一小。墨娘妈么成了伊勒吐萨满以后,给了她一面。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留下的神鼓也给毁掉了,据说,20世纪50年代北京来的人拍的照片上有他的鼓。伊木秦是萨满最重要的工具,萨满跳神与病魔搏斗,主要靠的就是敲鼓吓唬它们,搏斗的场面越激烈,萨满敲鼓的声音就越大,而且不仅萨满一人敲,其他请来的扎里也配合他敲。敲神鼓不能乱敲,它也和萨满歌一样有节奏、有“点点子”,快慢轻重都有顺序。据说,萨满入巫出固(神灵)到神界以后,神鼓正起渡船的作用,就是说遇到河湖,把神鼓扔到河湖上面就变成了一条船,睡觉时还可以当作炕。哈准是用皮绳串起来的铜镜,有大的、中的和小的,总共一幅哈准有大中小18个铜镜,大的一幅哈准上系两三个,中的四五个,其他都是小的。萨满跳神时,哈准要系在腰间苏尔屯和飘带上面,跳神时哈准上的铜镜相互撞击,发出非常刺耳的声音,萨满也是用哈准的声音去吓唬病魔、驱赶他们,所谓“hazhun jilgan halala ,jin jilgan gilala”指的就是萨满跳神时哈准发出的声音。哈准因为都是黄铜铸造,所以时间长了都会损坏,像尔金扎布家的哈准就因损坏缺了好多个,现存的有的也成了半个,有的裂缝;墨娘萨满妈么的干脆都不见了,丢了还是损坏了都不知道。萨满学跳神,难的也就是哈准声和鼓声要配合有致,不能发出杂音。萨满“激达”(神矛)与普通的长矛有点像,只不过萨满激达的木柄要比长矛的短一些。我经常用以跳神的激达是尔金扎布家流传的,铁矛不太宽,是历史比较长的一把,可能以前的神矛都和它差不多。激达是萨满的武器,当跳神和病魔搏斗到最关键的时刻,萨满会很快放下神鼓,拿起神矛追赶病魔,一会儿跃上炕左刺右杀,一会儿从窗户跳出去在院子里耍,一会儿上房顶大声喊杀。另外,徒弟上刀梯时,也是用萨满激达刺山羊脖子,让徒弟喝羊血。平时萨满激达要和萨满的其他用具收藏在专用木匣子里。伍尔民是银做的针,每个萨满都备有大小一套,要用专用针包收藏,平时有病人来治病,就根据病人的胖瘦、体质强弱选择大小之别,有的扎火针(就是将银针在灯上烤热之后扎疼痛之处),有的挑“郭洛哈纳”(就是脊背上挑针),有的扎针治“肚哈哈纳”(就是将银针烤热之后扎肚脐下小肠,治肠梗阻)。我扎针是向我父亲学的,现在用的银针也是祖传的。萨满“苏苏哈”(神鞭),以前是用麻绳编制而成,比较粗长,后来用牛皮了。它也是萨满的武器之一,在跳神时,萨满挥起来不断摔出巨响,以此来吓唬病魔。徒弟学法术时,甩神鞭也是学习的内容之一,要学到每次甩都要发出巨响。
萨满神像图和巫出固(神灵)图是伊勒吐萨满的象征,凡是取得了伊勒吐萨满称号的都要备这两幅图;而布吐萨满(没有取得伊勒吐萨满称号的)就没有资格立它们。伊勒吐萨满供立这两幅图,要花费很大,他们往往都聘请民间有名的绘画师来绘制,绘制完之后给绘画家的报酬一般都是几十斛(一斛80斤)小麦,或者一匹马,或者一头牛。各个地区、各个萨满的神像图,其形式都大同小异,都是萨满上刀梯的主题,所不同的是,各个萨满根据各自哈拉莫昆的沿袭情况,在画面上填加各自的祖先像。从神像图上可以知道一个哈拉莫昆的大概历史。巫出固图就是萨满自己供奉的主神画像,一般都是虎、鹰、雕、豹等凶猛动物。我父亲的巫出固是虎神,墨娘萨满妈么的也是虎神,她的巫出固图现在还在,听说你也见过,尔金扎布家的巫出固图也是虎神。每逢萨满举行重大活动,都把神像图和巫出固图拿出挂在显眼之处,特别是跳神时悬挂它们,以求祖先神和巫出固帮助萨满战胜病魔。萨满神像图和巫出固图一起,平时收藏于专用的木匣子里。锡伯族萨满都认为,萨满用具包括萨满神像图、巫出固图都有灵性,所以把它们收藏于专用木匣子,放在柜子里保存。平时不能随意将它们给人展示或者借给别人使用。每年阴历八月十五,有经济条件的收藏者要宰杀一只山羊,聘请一位萨满,举行萨满用具除尘仪式。在仪式上,将羊后腿供于萨满神龛下,将羊头、腿及羊皮以活羊的形式拼好,也供于萨满萨尔哈(神龛)下。聘来的萨满或者本家在世的萨满,穿戴好萨满神服,进行祭祀性跳神,然后大家享用羊肉。另外,每年大年三十,也把收藏萨满用具、萨满神像图及巫出固图的匣子自柜子里取出,置于八仙桌上进行烧香磕头。过去,萨满用具的主人去世后,哈拉(姓)内如果隔代出现了新萨满,可以将其转让新萨满,但必须举行仪式。
刚才说的萨满萨尔哈也是萨满的重要东西。过去,凡是有萨满的家庭,都设有这个萨满萨尔哈,它是供奉哈拉莫昆(姓和氏)萨满前辈或者自己已故萨满师傅的龛位。每个当萨满的人,当取得伊勒吐萨满称号以后,就要在师傅的主持下举行设立萨满萨尔哈仪式,仪式上最少要宰一只鸡,经济条件好的要宰一只羊。萨满萨尔哈与玛法(祖先)萨尔哈差不多,都是在堂屋西壁设龛板置面烛和香炉,逢年过节要烧香磕头,顶礼膜拜。设立萨满萨尔哈以后,搬家或者是把房院卖给别人,必须要举行“除龛”或“移龛”仪式。否则锡伯人认为,别人的萨尔哈不仅对自己没有灵性,闹不好还会给这家人带来不利,而且对原来主人也没有好处,经常使这家人闹病,或者麻烦不断。我父亲在世时,在家里设了我们吴扎拉哈拉(吴姓)萨满祖师的神龛,后来培养他的依拉齐牛录尔喜萨满去世以后,也加供了尔喜萨满。每当他为人看病治病或者跳神,都要先给萨满萨尔哈和玛法萨尔哈(祖龛)烧香磕头,求其保佑。在墨娘萨满妈么上刀梯之前的四十多天里,我们家的萨满萨尔哈和玛法萨尔哈从来未断过香火,晚间还常常点上面烛。
在徒弟学萨满术(erdemu)的过程中,他们的大部分精力要花在学跳神舞(samdan)和学神歌上面。师傅教徒弟神舞时,自己在前面做动作,徒弟在后面模仿,一开始师徒都各持一面神鼓,边敲击边教学,悟性大的徒弟不到几天就可以掌握跳神要领。在锡伯族萨满神舞动作中,有老虎、老鹰、雕等凶猛动物追赶扑抓猎物的动作。但是,这些动作在跳神治病、与病魔进行激烈搏斗时才表现出来。在一般的神舞中模仿的可能是蝴蝶等的动作。萨满在跳神舞时还要唱歌,锡伯族都叫萨满舞春。过去,萨满师傅开始教徒弟的时候,就把自己用的(实际上是萨满师傅的师傅送的)手抄萨满神歌借给徒弟背诵。过去的锡伯人一般都认满文,所以背诵神歌不费事,必须把师傅给的神歌本子的内容要基本掌握,否则在萨满活动中不能唱错歌。在学师傅给的神歌本子时,不能照搬里面的内容,而是把自己哈拉莫昆萨满的历史情况加进去,否则你唱出来的神歌会闹笑话的。我父亲手上也曾经有过几本萨满神本,是他师傅尔喜萨满抄录送给他的。据说墨娘萨满妈么取得伊勒吐萨满称号以后,我父亲给她送了一本。他自己留下的也在文化大革命中给毁掉了。我父亲经常唱 《霍里色》、《扎嘿朱嘿》、《阿尔坦库里》、《杭阿尔常阿尔》等神歌,至今我仍然记得十分清楚。在新中国成立前后,萨满、相通、尔琪和斗琪的神歌调子一直在民间传唱,特别是在田间劳动休息时,大家在唱“乌辛舞春”(田野歌)的同时,还唱这些神歌,比如说那首《阿尔坦库里》的歌,几乎人人都会哼。萨满手上的神歌本子不能随便借给别人看,也不能把本子的内容轻易透露给他人。据说,神歌本子外传以后施法时会失去灵验。我见过尔喜萨满留下的神歌本子,其中就写了不能轻易传给别人,即使传给徒弟,也要选有能耐、可靠的人的话。所以,我长大以后,我父亲也不把他的神歌本子给我看,一直把它秘藏起来。
贺灵:请讲述一下您知道的有关相通、尔琪等的情况,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
灵梅:相通、尔琪、萨满还有斗琪,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子,只不过他们各自的看病、治病方式有所不同而已。很早以前,锡伯族没有尔琪和斗琪,据老人们讲,他们是清固伦(清朝)末期才出来的。以前,萨满啥病都治。解放以前,锡伯族哪有大夫?人得病以后就知道抓几种草药喝。如果好不了,只能去找萨满、相通。自从民国以后,锡伯族地区陆续来了很多汉族,其中有个别中医大夫开始给锡伯族看病。他们的名声很快被锡伯族群众知道,远处牛录的病人常常三五一拨赶着牛车去看病,吃他们的药一般都能见效。后来,有的锡伯人也拜汉族中医为师,学到了中医知识,并开始为锡伯族看病。这样以来,人们得病以后,首先开始看中医吃中药,实在治不好的看相通、萨满,这样,相通、萨满慢慢就很少有事干了。
相通、尔琪、斗琪和萨满一样,走他们的“路子”以前,很多人都得一种锡伯人所称的“热性病”,有的还精神失常。热性病的症状是发烧、抽搐、胡言乱语、随处乱跑、不怕寒冷、“库尔吐宗”(动作不能自制)、梦言梦语、说话不着边际等。还有的人从小“亚楞亚楞”(疾病不断),治也治不好。这些人一旦让相通、萨满诊治,其中很多都被认为和相通、萨满有缘分。我从小时候见了多少啊!国民党时期,张帅(即张培元)抓了多少锡伯人当兵去打仗,结果很多人一去就没有消息了,都阵亡了,他们的妻子、家人不少人都精神失常,这些人被萨满、相通看了以后,都说跟萨满、相通有缘分。有些可以相信,有些不能信。你的大爷(指讲述者的丈夫—凯吉)小时候也是长期被疾病缠身,被萨满一看,也说他有萨满“路子”,让他拜师学萨满。结果断断续续学了一年多时间,“半生不熟”时就不学了。他的一套萨满用具我们成家时还保留着,高兴了他就穿戴上跳萨满舞,跳得非常好看。后来我也记不得把那套用具弄到哪儿去了。乌珠牛录有个青华尔的相通,她走相通路子也是和萨满一样,她小时候体弱多病,一病几个月好不了,当她听从相通指点、设相通神龛、走那个路子之后,病就好了。她治了很多人的病。她给人剪分碑,用大马钱(大铜钱)在分碑上盖印,大家都说她剪的分碑很灵验,所以找她看病的人很多。
相通、斗琪和萨满治病,互相没有多少区别,只有尔琪治的病萨满、相通、斗琪就没有自己的寺庙,他们只在自己的家里设有龛板,祭祀活动都在自己家里举行。锡伯人得病以后,以前都要想想找相通看还是找萨满看。因为他们的多数治病方式都差不多,比如萨满除了跳神外,还扎针(火针)、推拿、拉巫尔虎、送盖色,相通也同样采取这些治病方式。比较厉害的病,萨满才跳神。而且,跳神治病一两天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有的病连续跳神几天甚至十几天,有的精神病甚至要治几个月。治这样的病花费也大,所以,人们为了减轻经济负担,找相通治病的人较多。让相通治病,最多花费一只羊、一些纸张等,简单一些的花费一两只鸡、一些纸张。而且治病程序也没有那么复杂。你说相通只治仙家造成的病,这不太对,实际上,仙家造成的病,萨满也治呢。只不过萨满逐渐被人们忘掉以后,相通仍然起他们的作用,治这类病的人都去找他们。咱们扎昆固萨(八个牛录)的萨满,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就不举行那么大的活动了,而且相信他们的人也少了。后来,有的萨满开始干相面、算卦的事情,多数萨满专门从事扎针治病。
你问我相通、尔琪、萨满是不是都根据他们的梦看病、治病、预测将来的事情,这个事情确实是这样。咱们锡伯人老一点的都相信这些。以前我们家也看过几次相通,你第一次去找相通看,剪分碑之前,她(他)们都说几天前就知道你要来找他们,怎么知道的?就是做梦知道的。而且还知道让她(他)看的病是怎么个情况。据乌珠牛录青华尔相通说,相通给人剪分碑一两天之后才办后面的事,其原因就是等待神界给她赐梦,说做这样的梦都比较凌乱,需要用心去理一理才知道神界是怎么启示她的。但是,萨满、相通、尔琪嘴都非常严,不会轻易讲他们的梦,除非你跟他们非常知心,在闲聊中透露他们的心迹。你的大爷年轻时也经常给我讲他的梦,说他见到早已故去的前辈怎么怎么训示他,不该把萨满神具弄散失了,等等。咱们锡伯族民间故事里也讲萨满抓鬼之前做了什么梦,将要和鬼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等。
萨满、相通、尔琪除了跳神、拉巫尔虎、送盖色之外,他们还有其他的治病方法,比如扎针、推拿、抓草药等。扎针包括扎火针、挑针(锡伯语叫扎郭洛哈纳)、扎胳膊放血、扎小肚子处肠子。扎针用的针是长短不一的银针,他们每人都备有一套,平时收藏于手工制作并绣花的专用针包。推拿主要是“抓骨头”。他们开的草药不多,主要就是现在锡伯人都知道的一些草药。热性病用什么草,凉性病又用什么草,他们一般都知道。他们用各种方法治病,现在看来,不少疾病可能是抓草药治好的。上面说的那些治病方法,他们是学法术的同时就被师傅教授而学会的。另外,他们还占卜、算卦、招魂。占卜和算卦的方法,有的是向哈萨克人和维吾尔人学的,一般用石子、枝条、玉米粒占算。招魂的对象都是幼儿,平常幼儿受到巨声惊吓或自高处坠地而出现哭闹不止、惊厥喊叫、语无伦次、心神不宁或郁郁寡欢的现象,就被认为是“丢失了灵魂”。出现这种情况,一般都聘请相通来诊治。相通认为是丢失了灵魂,就要采取“呼灵”(也叫招魂)的方式进行治疗。即在患儿的父母都在家时,选一个晚间无明月的时分,先让患儿父亲怀抱(平抱,不能倒立也不能头朝上)患儿在西屋三环炕前绕三遍,然后抱患儿面朝北坐在大炕正中,相通点三根香领手拿患儿上衣的母亲、兄弟姐妹一声不吭地走出前屋门到院中间,相通口念“霍列、霍列……”后面的人也跟着说“霍列、霍列……”众人跟相通转几圈之后,患儿母亲双手提着儿子上衣口念“霍列、霍列”,慢慢向屋门一步步倒退,后面是呈半月型搜拦状的相通和患儿其他亲人等,正面跟着患儿母亲走进屋里。当患儿母亲走到南炕边患儿面前时便问患儿父亲:“来了吗?”患儿父亲就说:“来了、来了!”众人也跟着说“来了、来了”。这时,患儿父亲将患儿举到头顶摇晃几下并想办法让其哭出声来,表示患儿魂归原体,招魂就此结束。之后将相通招待一番。
贺灵:您参加过相通治病过程吗?
贺双信:相通治病的场面见的比较多。我几岁的时候,父亲得病曾让相通治过。那时,请相通剪分碑,在家拉巫尔虎、出盖色、在野外送盖色等事情都由大人操办,小孩只能旁观,跟着大人跑。到了20世纪60年代末,因孩子的妈妈经常得病,曾请青华尔相通治过,参加了这次相通的全过程。
1969年秋天,因孩子妈妈经常得病,看中西医都治不好,在岳母的提议下决定走相通之路治一治,锡伯族叫haqin yabumbi 。一天中午,我遵循岳母的旨意,去青华尔(时年五十余岁)相通家说明来意。青华尔相通听了我的叙述后便说:“我知道情况了,先给你剪一幅分碑(是一种符纸),拿回去烧成灰,搅到水里给妹子喝,拿分碑回家的路上千万不要和人说话,否则它就不起作用,千万记住。”我看着她剪了一幅比巴掌稍大的淡黄色人型纸符,盖上印,然后叠成小纸叠交给我说:“拿上揣到怀里,记住我上面说的话,快去!”我揣着分碑一路低着头急速往家奔。快走到自家街坊时,看见由北走来的我舅舅,他见我低着头走路便问我干什么去了。第一句我没有回答。接着他又问我为何不说话,家里发生什么事了?顿时我忘了相通的话,就说拿分碑去了。听到我的回答,舅舅马上责备我:“谁叫你说话,你赶快去相通家再剪一幅,记住,下次决不许跟人说话!”我急忙回到相通家一进门,青华尔相通就说:“我刚才就感应到了,你见到了你长辈不得不说了话,快把分碑给我!”她拿上分碑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话,接着把它烧掉了。然后她又剪了一幅与前一次不同形状的分碑交给我说:“分碑不能连续剪三次,第三次就不起作用,影响我诊断,第二次剪还可以。如果第二次跟人说话了,就要等七天或者两个七天以后才能再剪。”我拿上分碑在路上见了三四个熟人都没有说话,直奔家里照相通嘱咐烧化后给她喝了。
次日上午,青华尔相通拿上一个发黄的旧纸袋子到了我家。她和平常人一样与老人们道了安,然后坐到炕上和我妻子拉家常。过了近一个时辰她起身说:“你们家有没有祖宗龛?如果有,把这袋子放到祖宗龛下面桌上,如果没有就放到土地神位下。”我说西屋立有祖宗龛。相通便把纸袋子交给了我,并嘱咐我准备三瓶酒、几卷红黄蓝等色纸、一只公羊,通知几个亲戚男女,明天下午到这里来,再叫我剪一条红布条挂在大门显眼之处。当天我们就照相通嘱咐分头办妥了一切。次日下午,相通提着一些工具来了。她一进门就对我说:“大门上的布条挂太高了。小孩看不见,万一外人有意还是无意中进来,我搞的一切都失去作用,就白搞了,要把门系上。”说完之后相通就开始剪各式纸偶,有三角形、坐佛形、人形、鹰虎等动物形,叫我的妻儿用浆糊粘贴在麻绳上,快天黑时送祟物件都制作好了。因为我小时候接触过这些,就知道是在拉巫尔虎、准备出盖色。
天黑后,将粘好各式纸符的巫尔虎绳子自西北角斜拉到东南角,我仔细数了一下,上面所有各式纸偶共为108个。当时相通对我说:“这108个纸偶叫108个‘身子’,病情严重的,要剪360个身子,就是360个纸偶。剪的越多,我要做的事就越多,程序也就更繁杂。一般的病,剪108个身子就起作用。”相通又指着已经制作好的盖色纸盒子说:“这里面把nimekui ezhen(病魔)装进出,把它用羊驮到野外或茔地烧掉。病情严重的用牛或马驮。”我看到那个盖色是纸糊的一面约40厘米长的正方形盒子,底层铺了一层纸钱,上面铺了近10厘米厚的草木灰,在盒子边的灰上插了各色小纸旗,盒子四边的一面,旗子没有插满,而是开了约10厘米宽的口子,叫“盖色杜卡”(盖色门),在里面四角放了四个面烛。等把物件都制作备齐后,相通叫我妻子坐在炕中间,把后窗打开,叫几个请来的亲戚男女和我们父子几个一溜站在屋内西南墙边,并吹灭油灯。然后,相通拿上一张白纸和一根小木棍,出前门绕到屋后开着的后窗边,开始边唱相通歌边用木棍敲击白纸,当她每唱完一句,我们屋里的人就和唱词最后的衬托词。记得当时相通唱的是《霍伯里格霍伯里》,我们给她和的始终是一句“霍伯里亚卡”的衬托词。相通反复唱几次之后,就回到了屋里叫我点上灯,她在灯光下仔细看那张纸。过几分钟后,他又对我说:“几十年前,你的一个当兵的亲戚在打仗中阵亡,他的尸骨你们没有寻找收拾,是他的亡灵使你们不得安宁。但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要找到他的遗骸谈何容易。如果有可能的话,可以举‘山羊之宴’,安慰他的灵魂,这样你妻子的病也会好起来的。”她说这事以后可以办。之后,青华尔相通带我们到大门口土地神位前置供桌,把各样供品都摆在上面,给土地神龛点上一个面烛,带领大家为其烧香磕头。拜毕,让我们把屋内所拉的巫尔虎一截一截折成五六十厘米长条,叫我的四儿牵来备好的羊,将巫尔虎条驮在羊身上,又让我的二儿子端上亮着四个面烛火的盖色走在前面。相通跟在其后面,四儿牵着羊跟在相通后面,羊后面跟着其他人向着村西茔地缓缓走去,相通反复提醒我们不要回头看。羊在路上非常顺从,既不叫喊又不乱跑,到了茔地一块空地上它自己便停住,相通说“就在这里”。相通亲自动手从羊身上御下巫尔虎放在选好的空地上,然后点火烧化,接着把盖色扔到火上,并叫大家跪下。巫尔虎和盖色还未烧完,相通让我们起身回家,并又提醒回家时也不能回头看。到了村口,我让两个儿子把羊牵送到相通家。至此,仪式便结束。
几天后,我去相通家询问举山羊宴的事情如何办。她告诉我:要选一只白公山羊在家里养着,制作一个小木匣子,象征棺木,做一套男人衣服做准备,然后由她举行仪式,将衣服放进木匣子里在本家茔地埋葬并起墓堆,就象征把亡人的遗骨收拾埋葬了。过了半个月,我们举行了该仪式。
贺灵:年轻时是否把您“指”给了尔琪?请讲讲当时的一些经历。
富昌:小时候是把我“扔”给了尔琪,但不是自己情愿的。我小时候体质非常弱,经常得病,据我父亲讲,有一年春天我得了一种叫“苏尔阔”的病,得这种病的人就要抽风。我抽风比别的孩子严重,几次犯病都昏死过去,当时对这种病缺乏有效的治疗办法,当我父母觉得我已经挺不过去的时候,就听别人的提议,请了一位女性尔琪给我诊病。她在给我治病过程中,就给我父亲讲:这个孩子有尔琪缘路,如果把他“投”给尔琪,他的病会很快痊愈。我的父亲是个虔信这个门道的人,他为了自己儿子的性命,没有多少考虑就答应了。说也奇怪,从此,我的病一天天好转,不到十来天就彻底好了。在这十多天期间,那个尔琪妈妈(我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因为锡伯族的习惯是小孩不能直呼大人姓名,也就没有可能询问她的姓名了)每天到我家来看我,有几次她还烧香唱歌,为我祈祷,后来我问父亲她唱的是什么歌,父亲说是尔琪歌,他说他也会唱,接着就唱给我们听:“索里也索里也索里扬克,索里也索里也索里扬克,用心叩拜哟索里扬克,佟佳哈拉(姓)的祖宗的索里扬克,索里扬克索里也索里也,索里也索里扬克……”
我的病完全好了以后,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尔琪要给我举行一次“山羊宴”,就是由尔琪主持宰杀一只白公山羊,目的是先给我设一个尔琪神龛,表明把我正式“指”给了尔琪。举行仪式那一天,请来了七八个亲戚,在尔琪的指导下,把白山羊牵进西屋八仙桌前烧香,用棉花醮上兑水酒轻轻擦拭羊身上,一会儿羊开始抖动全身,接着父亲主刀将羊自脖子一直拉到肚心,掏出内脏、剥皮,将整羊供在八仙桌上烧香磕头,之后,将羊肉同内脏(将羊的头、腿扔到房顶上)下锅煮,当半生不熟时,把双后腿取出供在八仙桌上,在尔琪的引导下又开始烧香磕头,唱祷祝词,给我头上洒兑水酒。午后,把整只煮熟的羊肉由大家共同分享。食肉过程中,尔琪反复提醒大家,不要随便处置吃剩的羊骨头,而是把它们一块不漏地收拢起来。天黑后,把羊骨头都装进一个纸盒里,由尔琪领头在茔地里埋下,并和大家一起跪拜磕头,仪式便结束。回家后父亲转告尔琪的话,说我以后不能随便去死丧之处,不能吃没有宰杀的牛羊肉和牲畜的头、蹄肉等,不能参加喇嘛举行的活动等。父亲还告诉我,等我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个尔琪要正式举行仪式培养我。过十年之后,那个尔琪得病去世,我也就没有学成尔琪。
贺灵:您是否参加过尔琪举行的送瘟神仪式?经过如何?
富昌:从我懂事起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察布查尔各牛录曾经好多次举行过这个仪式,主要是在天花最流行的年份举行,大家一听说ezhenfedembi (即送瘟神),就知道又一次大饱眼福了。对小孩儿和年轻人来说,送瘟神是个非常好玩的娱乐活动。那个时候没有多少娱乐活动,所以举行这类仪式最吸引人。因为父母把我“指”(“扔”)给了尔琪,所以,小时候每当有送瘟神活动,那个给我治病并答应培养我的尔琪便来到我家,动员我前去参加仪式。有两次是那个女尔琪带我去的。我参加这些仪式,没有什么约束,大家都乐意接受我这个小尔琪。送瘟神仪式对很多家庭来说,是一次求神赐福免灾的机会,特别是对因为天花而丧子失女的家庭来说,更是一次免祸禳灾的绝好机会,人们一听说要举行送瘟神仪式,各家各户都相互打听届时制作什么送祟品送到玛法妈么庙(又叫尔琪庙或苏木达)。玛法妈么是痘神或天花奶奶之意,是锡伯族心目中专管天花和麻疹的神灵。玛法妈么庙一般都建在关帝庙院里,建筑面积在十几平方米左右,院里都植有佛多霍海兰(柳树)。粗大年老的佛多霍海兰,在锡伯族心目中是保佑生儿育女的神树。平时,求儿求孙的人家,往往在玛法妈么庙院里的柳树上挂各色布条、柳枝扎成并用纸糊成的幡旗、幼儿衣物等。玛法妈么庙里立有塑像,就是和现在的玛法妈么像一样,两个男女老翁拄着拐杖坐着,两侧是一童女和一童男立着。求子求孙的人们经常到这里来上供烧香、跪拜祈祷。解放以前,咱们民族最害怕的就是玛法(天花),几乎每年都有许多婴儿染上天花治不好而死亡。在我小时候的有一年春天,天花流行特别厉害,所有的尔琪日夜忙碌为患儿治病,结果还是死了很多患儿,光乌珠牛录就死了三四十个婴儿,在牛录西部城墙外茔地里都是被遗置的婴儿尸体(按锡伯族的习惯,婴儿死亡后既不能土葬又不能火葬,而是用襁褓或柳枝包扎后置于茔地或野外,让飞禽走兽吞食,意为让其灵魂尽快升天并转世回生—整理者),谁见了都非常悲伤。就那一年的秋天,乌珠牛录、依拉齐牛录举行了一次规模很大的送瘟神仪式。当两个牛录的尔琪合计举行送瘟神仪式的消息传出后,很快,扎昆固萨(八个牛录)包括新城(即霍城)、皇工(即巩留)、固尔扎(即伊宁)等地的锡伯人都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了,我家外地的几个亲戚也捎信打听什么时候举行仪式。在举行仪式前的十几天里,乌珠牛录、依拉齐牛录的人们都沸腾起来了,几乎每家都用柳条和各色纸制作立体布尔霍(鹤)、男女小孩、舒鲁海兰(幡树)、纸旗幡等送祟物品。在举行仪式的半个月前,由玛法妈么庙牵头,从乌珠牛录、依拉齐牛录挑选出十八个男女巧手,借用玛法妈么庙附近的一户人家,专门制作“法艾旦扎卡”,就是纸轿(纸轿由舒鲁海兰、纸飘带、一对纸男女童、布尔霍、纸斜顶屋等部分组成),纸轿上的屋子里放置玛法妈么神的纸做形象,屋子左右两侧开有窗户,前面开门,酷似一间屋子,“屋子”周围都拉着各色纸花蕾。制作这些东西必须仔细和用心,所需花费比较大。所用的木料、柳条、各色纸张等都是各家各户无偿捐送的。制作人员每天在此吃喝,所需米面、食油、蔬菜、柴火等也是大家捐助。有的人家还捐钱,庙里将这些钱用作买其他用料。最后制作出来的轿子就像现在的胶轮大车一样大小,从远处看去,就像一座移动的小房子,很是好看。在举行仪式的前一天,人们将各自家里制作的纸鹤、纸人、舒鲁海兰等“法艾旦扎卡”,都先后送到玛法妈么庙里排好。第二天,送瘟神仪式正式开始。一位资深尔琪双手各持一柄镜子,指挥八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轮换抬上纸轿,由玛法妈么庙前门抬进,又指挥其他男人各抬上各户送来的纸鹤、纸男女童、舒鲁海兰、幡旗等在轿子后面排好队。这时,从各处赶来的人们已经聚集在庙院子周围,其中还有不少汉、哈萨克、维吾尔等族民众。因为这个仪式跟小孩生命有关,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打闹说笑的。很多因天花而失去子女的人家沿途都端着小孩爱吃的食品等待队列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