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察布查尔县来的锡伯人。出生时,父亲以“箭锋之晖”的寓意给我取了汉人名字,我的锡伯名叫穆特慕,意思是“射箭能手”。另外,我的星座是射手座。
在锡伯族的历史上,神箭手的大名布满了星空,是我们民族的骄傲。在汉语的典籍上,我们的族名经历了从“鲜卑”到“室韦”又到“锡伯”的变化,我们的牧场从呼伦贝尔草原向外漂移、扩散,但善射的威名始终是我们最大的荣耀。北朝的史书里说,鲜卑人人善射,以战为乐,以战死为荣;北朝之后一千年,室韦人的一支(蒙古室韦)在成吉思汗的统领下控弦骑射,打下了半个世界;到了满清帝国,锡伯营的箭手还在八旗军中充当骁勇的前锋部队,所谓死士。
冷兵器时代的结束似乎来得有点突然。“天朝”崩溃,我们这支乾隆朝奉命戍边的锡伯人就在天山南路的伊犁河谷沉寂下来,几乎要被人遗忘。可是,也许是天意,也许锡伯人血管里流淌的就是善射的血,即使离开了草原和骏马,离开了战场和军营,锡伯营的子弟仍然能在弓箭上找回荣耀。那是我们发现“体育”之后的事了。
1959年,在新中国的第一次全国运动会上,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的子弟金忠用一把借来的弓射出了射箭全能比赛的铜牌。从此以后,锡伯营箭手的后人开始横扫箭坛。1979年,郭梅珍、汝光包揽全运会10枚射箭金牌中的7枚;1993年,察县的锡伯人不仅拿下全运会的团体冠军,还破了世界纪录。
察县成了中国箭坛的重镇。从新疆到四川,从陕西到上海,许多省级运动队都有锡伯人在执教。国家队也成了锡伯子弟经常出没的地方:2004年,雅典奥运会中国射箭男队队员、残奥会中国队教练和所有队员都来自察县。今年的北京奥运会,锡伯族的神箭手们又将在射箭馆里重聚了。
每一名锡伯族的射箭健儿都会永远记得,他们是锡伯营的子弟,他们都是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奉旨戍边而来新疆的1008名锡伯精兵的后代。当年先祖离开东北祖居之地,西出彰武台,跋涉万里终于来到帝国西陲,在伊犁河边扎下了八个锡伯营,从那时起,锡伯人就一直坚守在察布查尔。边境上人来人往,城头的“大王旗”时常变换,锡伯营的寨墙渐渐倾颓,锡伯官兵的后代繁衍成了今天4万人口的边疆小县。
在小小的察布查尔,每个人都相互认识,有几个大名鼎鼎的神箭手还是我的亲戚。可是在我小的时候,我从不碰弓箭,也许是被《三国演义》里夏侯惇拔箭吞眼的故事吓到了,总是觉得箭随时会扎伤我的眼睛。很多伙伴玩射箭游戏,乡间农闲的时候也经常举行射箭比赛,但我只是远远看一眼就罢,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二十岁,我离开察县去乌鲁木齐上大学那年。
大学的宿舍里挤满了来自来自天山南北的各民族同学,来自博乐县的乔龙巴图对自己成吉思汗的血统骄傲不已,哈萨克族的阿依奔时常表演他拿手的阿肯弹唱,维吾尔族的阿里木有空就讲他的恰恰克笑话,塔吉克族的图尔洪随身带着他的鹰笛,动不动就模仿山鹰边吹边舞,就连内向的艾达尔也给大家唱过一段柯尔克孜人的《玛纳斯》。
我这个锡伯人也对自己的民族很是自豪。从记事起,长辈们总会问我同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民族?如果回答不上来便会受到长辈的训斥。这使我自幼便一直以自己是锡伯人为荣。然而面对朋友们关于锡伯族特征的问题,我却有点答不上来了。
我们的锡伯语和满语没什么太大的区别,锡伯服装属于八旗服饰系列,与东北蒙古、满族、鄂伦春的服装差不多,舞蹈又和哈萨克的差不多,也许是因为同为北方游牧民族的缘故吧……有一次,阿里木凑到我旁边摸着他高耸的鼻子说:“兄弟,说句不太礼貌的话,我觉得你们民族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至少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乔龙巴图也说:“你们看我和锋晖的长相多象啊,大圆脸,我相信锋晖也有着我们蒙古成吉思汗的血统”,大家顿时哈哈大笑,而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为了寻找答案,我走访了许多位锡伯族长辈。记得我与一位叫赵春生的尊长交流,他的回答很直接:“在咱们民族当中,作为一个男子汉怎么体现?那就是射箭。”
我渐渐意识到,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锡伯族过去有结绳记载家谱的传统,男婴呱呱坠地,家族的长者便在结绳家谱“喜利妈妈”上,挂一副用红丝绳和柳条扎成的小弓箭,以此记下家族又添男丁的大事,也挂起家族对孩子长大后,能够成为一个好射手的期望(文革以后,“喜利妈妈”已经从锡伯人的生活里消失了,只有博物馆里还看得到)。今日锡伯族的《摇篮曲》中还有这样的歌词:巴卜喳,睡觉吧,上档喳,吊膀子,拉硬弓,射响箭,骑大马,跟着阿玛立功劳。
在老人们的记忆里,察县过去村村有箭场,家家有弓箭,正月里举行的射箭比赛总是节日一般热闹,很多人要赶一天的路程来看比赛。在更早的年代,老人们听说,锡伯营的子弟十三岁起就要接受军事训练,年满十八岁时测试百步外拉弓射靶,成绩合格者正式选入锡伯营。
居然是射箭!我们民族引以为豪的东西,竟是我曾经敬而远之的弓箭!我开始在学校的图书馆里翻找更多的证据:
清朝开国五大臣之一,锡伯勇士“神箭”费英东十二岁时就能开十石强弓,萨尔浒之战中被努尔哈赤称为“以一敌万”,顺治十六年被列为诸臣之首;
嘉庆年间的布彦图,猿臂善射,在平定新疆张格尔叛乱时,领800锡伯官兵勇战近万人的叛匪并歼敌过千,孤身射杀三十余敌,后被任命为西安将军;
道光年间的萨凌阿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在多次南疆平叛中屡立战功,赐巴图鲁名号,升锡伯营副总管,其像置于紫光阁……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产生了射箭的欲望。
乌鲁木齐市的射箭场在体工大队的院子里,周末的时候,我开始加入射箭爱好者的行列,也因此遇到了新疆射箭队的许多运动员。射箭队从教练到队员基本上都是锡伯族,大家在一起就像一家人,射箭的场面更有意思:专业运动员穿着运动服,在一边安静地射着装了平衡杆和瞄准器的现代反曲弓;场地的另一边则是我们这些传统射箭的爱好者,扎着头带,喊叫着,时不时还会欢跃庆祝一下,用的是没有辅助装置的传统角弓,就仿佛是两个时代的射手在一起角逐。
一个周末的傍晚,大家在习射后都筋疲力尽而告别散去,只有我一个人意犹未尽继续独自在场上射着。俊壮、富琴琴住在体工大队,他们吃过晚饭后又提着弓来继续找我交流。俊壮是新疆射箭队里和我最亲近的人,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但论起辈份来却是我的表舅。他和富琴琴都是箭乡察布查尔的第三代运动员,第十届全运会上,他们分别拿了金牌和银牌。
我看得出他俩对传统弓箭很感兴趣,就提了一个建议,让我和俊壮进行一次比赛,第一局用自己的弓箭,第二局用对方的弓箭,每局三箭,距离三十米,由富琴琴担任裁判。
“好!”这位有着13年射龄的全运会冠军一听到战斗的消息便立刻兴奋起来,而我这个“游击队员”也很想挑战一下“正规军”。他戴上了护胸、护臂和护指皮,我也戴上了扳指和红色的头带。第一局我首先发箭,三支箭平稳地脱手,虽未中靶心,但也在五环以内,差不多是我平时最好的成绩,为此我还欢呼舞蹈了一分钟。俊壮则是一出手,三枝箭就全部落在了靶心,乍看仿佛是一枝箭。
“一比零!俊壮领先,交换弓箭,第二局开始!”富琴琴大喊。这一局由俊壮先射,他拿到我的角弓,自言自语起来:“没有瞄准器可怎么射啊?”问题还远不止这些——习惯了用护指皮开弓的冠军舅舅此刻拿着骨头做的扳指竟不知如何用拇指开弓,不是扳指脱落,就是箭脱手,“没有箭台和钢片,箭不好固定。”没有办法,俊壮又改用护指皮开弓,这回弓顺利张满,但箭出手后摆动非常严重,象条鱼一样摆动着尾巴“嗖”的一声插入靶子附近的草丛里。第二枝箭虽然中靶,但没有中环,而且摆动仍然很大,“没有检测器,不好控制箭的摆度”,俊壮自己总结说。第三箭最糟糕,因为没有平衡杆,所以箭出手时,弓身的震动很大,离弦的箭急剧右偏,“咚”的一声插在了远处的树枝上。富琴琴鼓掌笑着对下场的俊壮喊道“欢迎全国冠军凯旋归来!”
轮到我了,因为现代弓有着诸多瞄准仪器,使用方便且精确度高,所以我顺利完成了站位、提弓、开弓、靠位、撒放等动作,射出的三枝箭虽然未中靶心,但也都在中心环位上,最后的战果是平局。“没想到仅仅30米射程居然会两枝箭脱靶!”俊壮感叹道:“传统弓只有一个光杆,古人的百步穿杨都是怎么练的?”
我的体会是,传统弓箭的站法、指法和瞄法很容易学会,比现代反曲弓还要简单,但现代弓的精确度更依赖器材因素,同样的人,用好的器材,仪器配件精度高,比赛成绩就能提高,而传统弓更依赖精神因素,古人之所以百步穿杨,是调整心态和意志的结果。
这之后,俊壮在业余时间将现代弓的仪器配件全部卸去进行训练,随后又转成真正的传统弓。两个月后,他就用传统弓战胜了我。
对我而言,习射最大的快乐,来自心智上的领悟。这些年里我认识了许多老师,其中有锡伯族的长者,体工大队的健将,也有研究传统射艺的学者。其中最特别的是一位英国籍的中国通,香港知识产权署署长谢肃方(Stephen Selby),在业余时间里,他是一位亚洲传统射艺的大家。他系统研究过中国古代的各种射学著作并出版了专著《中国射艺:射书十四卷》,收藏了大量亚洲古代弓箭,每年还抽出时间在亚洲各地组织骑射活动。
2004年,谢肃方到我的家乡察布查尔与射箭学校的学生进行交流,学生们至今仍然清楚记得,这个汉语比他们还要流利的老外如何在百米外弯弓搭箭,轻松射中了操场上的旗杆。那次他送了我一本清代爱新觉罗氏著的射艺教材《射的》,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能用满语诵读书中的内容。
在这位英国人的影响下,我接触到了大量关于射艺的文献。我发现,所有的射艺训诫都强调把弓箭视为身体的一部分,发箭时注意力不应在箭靶,而在内心。只要将必胜的意志贯注在射箭的过程中,箭自然会命中目标。在《礼记·射义》里,中国古人说射箭必须“心平体正”,“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这一古训现在成了韩国弓道协会的座右铭。
射箭不仅仅是磨练技艺,更是修炼身心。在日本,弓道大师阿波研造为了让弟子明白这个道理,曾经在完全黑暗的箭厅里展示射艺,连发两箭,后箭将前箭劈为两半,正中靶心。
一个念头开始在心中浮现:射箭对我们锡伯人为什么这么重要?也许,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人口稀少、常常居无定所的民族来说,在射箭中“反求诸己”,找到自己,是我们保持民族自尊最重要的手段。
去年夏天,我回故乡拜访已经七十七岁的金忠老人,他是体育比赛中为锡伯人争得荣誉的第一人。老人一生的故事极具传奇色彩。
50多年前,让金忠老人走上射箭场的是一场噩运。那年夏天,他新婚的妻子突患急症,县里的医院无计可施,金忠用板车拉着妻子向15公里外的伊宁市飞奔,却遇到伊犁河猛涨的洪水。天绝人路,他眼睁睁看着妻子死去,被巨大的伤痛淹没。
他无法承受这突然的打击,一蹶不振,每日在乡间无所事事地游荡。一个偶然的机会,金忠开始迷上了村中的射箭游戏,以此排解心中的烦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恰在此时,自治区体委开始筹备参加1959年9月的第一届全运会,金忠在大家的推荐下便在生产大队的库房中进行一个冬季的集训。没有杠铃和哑铃,就抬石磙、擎车轴,通过以重压肩、以绳吊膀的传统方式来提高手臂的稳定性,没有比赛用的现代弓箭,就以破旧的传统弓代替。
金忠拿着清朝时锡伯营传下的二百多年的老弓去了北京。天气一热,弓身上的牛筋和鱼胶都开始软化,“早上还能射七八十米,到了中午只能射三十米了,哈哈!”后来只好向国家体委借了一把现代弓才把问题解决。
这一届全运会,射箭项目第一、二、四、五名都被解放军队获得,金忠凭着一个冬天的训练夺得了第三名。
“早年间,我们这个小小的民族靠射箭赢得了皇帝的尊敬,今天我们的条件比不过其他民族和其他地方,只有射箭是最公平的,”金忠老汉对我说。
俊壮的教练郭梅珍是金忠老汉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培养出的全国冠军,她还记得,当年金忠也是用这样的话来动员他们训练的。那个时候,新疆队使用的器材仍远远落后于内地,是最为廉价的国产“燕子”弓,因为质量低,一旦变形只能以手压脚蹬的办法校正,因此被内地射箭队誉为“游击队作风”。为弥补器材的缺陷,郭梅珍每天训练12小时,箭场上悬挂箭靶的一堵土墙最后生生被她射塌。1979年第四届全运会,郭梅珍与她后来的丈夫汝光共同囊括了七枚射箭金牌。
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在箭场上感受一下作为锡伯人的荣耀!
巧得很,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就在我拜访过金忠老人之后不久。9月,青海要举办全国首届民族射箭比赛,各民族的参赛队伍有45支,代表锡伯族的,就是我们这个出没在新疆体工大队箭场上的“民间射箭团体”。我们自己凑钱做了比赛服装,筹备了器材,激动地等着比赛日的临近。
比赛地是青海黄南州的藏族传统箭乡尖扎县。到尖扎的当天晚上,抽签的结果决定了我们次日的比赛是对战青海连续两年的省内冠军。他们使用进口的滑轮弓,带滑轮组的设计使弓的力量强劲,开弓后却毫不费力,稳定性极强,即使拆掉瞄准器,性能依旧要比我们所使用的传统反曲弓优越得多。当地的爱好者看见我们的弓便早早下了结论:“你们肯定输!”
锡伯人不这么认为。赛前我们集体向西对家乡和祖辈半跪敬酒,之后用锡伯语大喊叫阵,“我们是什么民族?——锡伯!”“我们为何而来?——比赛!”“我们能胜吗?——能!”藏族对手好奇地看着我们这群服装、语言、礼仪迥异的射手,这也许是千百年来锡伯射手和藏族射手第一次对决。
藏式比赛的规则大概来源于古代武士决斗,胜负不在积分的多少而在哪枝箭更接近靶顶的“甲玛”,突出的是“一箭必杀”的效果。
比赛距离85米,双方各射10箭。对手开场的两箭均接近靶顶位置,而我们却显得有点不适应。藏族比赛时有赞箭和咒箭的习俗,射箭时队友会大声赞叹,对手则大声诅咒,说些“呸!啪!不中、弓箭折断、箭在足下”之类的话,并且有诸多手势和咒箭的指法进行干扰,这种“火药味”十足的风俗让我们开始颇有些不习惯。
好在我们也很快进入了状态,每射出一枝好箭,我们就冲入前方的开阔处,狂舞一段锡伯贝伦舞与藏族人的咒箭抗衡。比赛迅速进入了高潮,青稞酒和藏族的经文伴随震耳欲聋的助威声漫天抛洒,让我们每个人有一种大地震动的感觉。
最后出场的是富琴琴,她的第一箭就非常精彩,高于对方的最高箭位,顿时双方的射手都沸腾了,然而接下来对方的成绩又高于琴琴的箭,全场比赛只剩下富琴琴的最后一箭。这一刻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忘了自己是谁,仿佛行为无法用意识来控制。裁判和保安已经阻挡不住观众涌入场地,而这时对方的射手有的指着琴琴闭目念咒,有的挥舞手中的弓箭在一侧干扰她的视线,有的拼命对着她用力打口哨,就连当地的喇嘛也跑过来口念佛经注视着我们。比赛达到白热化的程度,满满一箱青稞酒此刻抛洒完毕,琴琴在沸腾的赛场中心搭箭开弓,缓缓满弓,我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是因为紧张,在那时听觉、视觉和触觉的干扰已经不起什么作用,全场弥漫的浓浓的青稞酒味使人几乎无法呼吸,大家都快醉了。只见那枝箭“嗖”地射出,在微风中划出85米的弧线,正中箭靶的“甲玛”,这是一个无法超越的顶端了,那种喜悦的感觉真的如同梦境一般……
三天的比赛很快过去,在比赛结束离开尖扎县时我们来到了这里的黄河大桥上,大家静静地看着,这里的黄河水很清,河水的蜿蜒让我们想到了东北的母亲河——辽河和新疆的母亲河——伊犁河,射箭使锡伯人不断地在历史中迁移,从大东北到大西北,也使锡伯人不断地在历史中突现,从鲜卑武士到室韦铁骑,从满洲“死士”到现代的射箭运动员,射箭的精神造就锡伯人的灵魂和锡伯族的历史,没有在岁月中断流,如同这条黄河蜿蜒地流向远方,它的姿态我们每个人忍不住向它敬了一杯酒,感谢它给予了我们无畏于艰难和挑战的魂魄。
(本文原载《华夏地理》2008年第3期)